杭州的天竺山以桂香驰名。中秋之际,有人采天竺山桂花送给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,苏轼将其分赠给好友杭州知府杨元素,并写下《八月十七日天竺山送桂花分赠元素》一诗:“月缺霜浓细蕊乾,此花元属玉堂仙。鹫峰子落惊前夜,蟾窟枝空记昔年。破裓山僧怜耿介,练裙溪女斗清妍。愿公采撷纫幽佩,莫遣孤芳老涧边。”
我是在读闲书时偶然发现这则逸闻的,它有些颠覆了我素来对中秋节过法的认知。在我以为,中秋节的传统节目不外乎阖家团圆赏月、花间饮酒、吃月饼以及走亲戚,或者家山隔万重的远方游子独自在满月下排遣乡愁,送月饼是其间常规的礼数。而折桂相赠,一听便觉耳目一新,让我由衷钦羡起古人的率性、脱俗和风雅。
关于中秋佳节,我累积的体认大多还是来源于书本,尤其是古人笔下顺着皎洁月色流淌出的那些灿若繁星的美妙诗词。苏东坡在明月下把酒问青天,思念多年未见的兄弟,淋漓而成中秋绝唱: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;王建手抚被凉露沾湿的桂花浮想联翩,发出秋天的忧思:“今夜月明人尽望,不知秋思落谁家”;白居易在湓浦沙头水馆前抬头望月,念念不忘“昔年八月十五夜,曲江池畔杏园边”的觥筹交错、彻夜欢歌:李朴在清风徐徐中,凝望一轮皓月从天边缓缓升起,欣然咏叹:“平分秋色一轮满,长伴云衢千里明”……一首首动人心弦的诗词,道尽中秋节的美好与感伤。
说来寒碜,活了半辈子,我竟然没有过过一个像模像样的中秋节。幼时家贫,父母忙于维持最基本的生计,哪有闲心打理中秋这个近于奢侈与风雅的节日。那时候,在父母和乡邻们的字典里压根就没有中秋节,他们的叫法很直接很农历:“八月十五”。这一天,除了新女婿必须要给老丈人老丈母送节,月饼吃不吃是无所谓的,再说有多少人有闲钱买那奢侈品。及大,识了些方块字,断续在汗牛充栋的文字中与中秋节相遇,方晓得中秋节竟然有赏月、怀人等众多余兴节目,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般或美丽或伤怀的中秋节。自然就很有些羡慕:瞧人家过的,那才叫中秋节啊!动过东施效颦的念头,但始终迈不过心中早年贫困生活造就成的根深蒂固的那道坎:羡慕归羡慕,若自己也真这样来一下,总觉得有点涉嫌矫情。
想过学苏东坡一个人在月下通宵达旦酣畅醉饮。但我非擅酒者,纵有些许离愁别绪,也不必非要等到中秋来兑现。在凉月里寡坐久了,怕只有打瞌睡。而举家赏月断然不成。试想哪天我煞有介事地置桌于庭,备上水果、月饼,然后强拉来家人,说是请他们赏月,保不准我那老实巴交的父母和妻子,会一脸诧然愣看我半天:你娃娃发哪门子神经?于是,这几年来,中秋节便只剩下吃月饼一个节目了。现而今买月饼的钱还是有的。但光吃一吃月饼,也算过中秋节么?
回头一想,都吃上月饼了,还不算过中秋节,你还要咋地?
时过境迁,今天的中秋节与古诗词里的中秋节早已迥然有别,今天的人们似乎少了许多古人的情怀。每每中秋,眼见得最多的不外是各类包装精美、价格不菲却华而不实的月饼充斥满大街,中秋更多地沦为各色人等送礼的借口,而其间的真情恐怕多半要大打折扣。至于“明月几时有”(苏轼)的追问,或者“别有一轮月”(汪莘)的恪守,渐成绝响。
突然有些悲伤,这么多年来,我竟然一再辜负了中秋节的那轮好月!其实,辜负了月色的人又何止我一个。
回到折桂互赠的话题。在以务实为底里的今天,中秋节送月饼当然是最稳妥的方式。若谁偏要学苏东坡送桂花,定然会让人一脸错愕,背地里暗骂“有病”,哪怕送的是杭州天竺山的桂花。
说到这儿,我还是挺向往古人的情怀,继而心存痴念:设若哪天有人远天远地来,恰逢中秋,恰好他带来的并非月饼,而是高天明月与如水诗心,我一定折几枝桂花送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