卖粥阿婆
一条国道,从县城郊外笔直延伸而过,时有长途货车、客车过境。司机们往往在路边一颗大榕树旁停下,奔向树底下的一个粥摊。
两条长凳上横着一块木板,木板上摆放着十几个塑料盒,里面装满了酸辣椒、酸姜、酸萝卜、酸豆角.....一盒一样,绝不雷同。
炎炎夏日,人还没有走近,醇厚浓郁的酸野味已经扑面而来,感觉燥热的身体先凉透了下来。
只需摸出四块钱,就能买到一海婉玉米粥或白粥,酸野任吃,食客们吃得肚皮滚圆,酣畅淋漓,直呼“痛快”。
每每这时,摊主要么悠闲地摇着蒲扇,要么笑呵呵地忙这忙那,整个人慈眉善目。
摊主姓张,大家都亲切叫她张阿婆。
大家来喝粥,都是冲着那诱人的酸野来的,可也有人对那酸野视而不见。
那是一个热浪滚滚的中午,夏蝉嘶吼,张阿婆粥摊旁,突然“咔”急刹声响,停下一部半旧不新的面包车。
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跳下车,屁股刚落座矮凳,手端大碗急急往嘴边送,也不送菜,“咕噜咕噜”几声,大碗眨眼见底。随即手往灰脸“啪啦”一抹,黏糊糊的一道道浊汗“滴答”往下滴。
接着扔下一张钞票,“不用找钱了”言毕离座走人。
张阿婆还在低头找零时,车子已经“轰轰”发动。
等到她手抓散票“喂喂”追出来时,面包车已经颠簸着急急赶路了。
开出几十米外的车子屁股后盖突然弹开,滑下一个物件。
张阿婆看见了,扯着喉咙喊了几声,然后迈着碎步慢慢走过去,一看,是一个帆布包,胀鼓鼓的。
“先帮看管吧。”张阿婆想。包太重,她连拉带拖带回摊边时,已经是气喘吁吁的。
啥东东呢?张阿婆弯下身子,皴裂的手一只扶着袋子,一只扯开拉链,“哗啦”袋子打开了,只一瞅,张阿婆差不多掉光牙的嘴巴张成了“O”型:
一刀刀红彤彤的老人头,调皮地挤出饱满的袋子!
她竟然有些手足无措,上气不接下气来。
她慌忙环顾四周,人影都没一个,这才拍拍心口,慢慢缓过气来。
“一定是上天可怜我这苦命老婆子,开眼了,谢天谢地。” 张阿婆双手合十,喃喃自语。
老头子趴床多年,也该带去省城医院看看了,老房子也该翻建了,儿子也该谈媳妇了....
她边心里盘算着,边手脚麻利地收拾锅盆碗筷,放到一只箩筐里,另一只箩筐里放进那个帆布袋。
扁担两头往两个箩筐套绳一穿,弯腰起立,张阿婆挑起箩筐就往家里赶。
“不偷不抢,送上门的,不要白不要。”张阿婆边走边宽慰自个儿,走着走着,她的脚步慢慢放缓,走在村边时候,已经停了下了不走了。
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一直闪现在她脑海里,那张脸写满了焦急不安。
“这主儿像是被鬼催一样心急火燎的,敢情是出了什么事,说不定这些票子就是救命钱咧!”
张阿婆脸有些滚烫起来,她轻轻叹了一口气: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,要不一辈子都不安生的。
这样想来,张阿婆就转过身,往自个的粥摊走去,箩筐欢快荡悠,脚步轻盈有力。
等啊等啊,张阿婆望穿了眼,终于远处传来“滴滴”焦急的喇叭声。
“总算把你给盼来了,来,数数。”
心急如焚的络腮汉子“啪啦”开袋,颤抖着手点钱。他突然双膝跪地,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:“阿婆,您可是救了我们一家子啊。”
张阿婆慌忙扶他,嘴里念着:“使不得,你这是折阿婆的寿呢。”
临走前,络腮汉子掏出一捆钱,硬塞给张阿婆,阿婆推了回去。他再三坚持,她就拉下脸说:“这是你的血汗钱,你想叫阿婆晚上睡不着觉吗?”
络腮汉子重重给张阿婆磕了几个响头,抹着眼泪走了。
张阿婆心口石头落地了,红枣干般皲裂的脸上荡漾着笑意。
傍晚时分,张阿婆前脚跟刚收摊回到家,儿子后脚就跟着回来到了,手里提着熟食和一包东西,疲惫的外表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。
“娘,咱今晚加菜,也帮爹抓了些药,我们刚发了工钱。”
晚饭后,张阿婆泡洗全家人的换洗衣物。当她扯过儿子衬衫时,一缕缕汽油味飘入鼻子。
“咋回事?”她嘀咕着,忙冲里屋喊:“仔仔,出来!”
儿子出来看到老娘手里举着的衬衫,摸着后脑勺笑了:“怕你们二老操心,本来不想讲的。”
“讲!”张阿婆口气不容置疑。
原来儿子在一个远离县城的建筑工地做工,包工头很孤寒(本地话,吝啬的意思),大家伙催要预发部分工钱,他总是说全部完工才发钱。今早工友们怒火终于爆发,围住包工头讨薪,闹了半天也没个结果。就有个急着用钱的年轻仔身上一淋汽油,抱住了包工头女人,手持打火机逼着他去找钱,吓得他赶紧开车往县城赶。
“当时我想,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,赶紧抱住了那个伙计,紧抓他握住打火机的手不放....”
“我小祖宗哦,吓死你娘了。后来呢?”
“我嘴里不停劝着,一直苦撑着,好容易瞅回包工头,却.....”
“哎呀,急死你老娘了,后来呢?”
“那家伙脸都变白了,傻愣着,嘴里念叨:完了完了....钱明明放车上了呢。这会儿他说啥 大家伙都不信了,人群炸开了锅,那个愣头青发了疯一样要按下打火机,我死死控制住他,冲工友们喊:咱再信他一回!又冲他吼:你他娘还不快点去把钱弄来!”
“那后来呢?”
“下午的时候,钱总算弄回来了,大家伙这才放过他,我抢过了打火机,悬着的心才从嗓子眼滑下来,坐下来后感觉腿脚都不是自个儿的了。”
“作孽呀,三条人命,差点.....”
“娘,是五条人命咧,后来才听说工头婆娘有几个月身孕了,是双胞胎呢。想想都后怕,假如那家伙不拿钱回来,那把火一点....。”
听得张阿婆心惊肉跳。
“工头硬塞我一沓钱,我推回了,娘不是说过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吗?那家伙哭啊,一脸的大胡子都挂满了鼻涕眼泪。”
“大胡子?”张阿婆愣住了。半晌,她叹气说:“一念善恶,一世人生啊。”